从柏林东南郊的科佩尼克车站出发，穿越一整片茂密的森林，路旁烤肉架上炙烤的香肠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汇入身着红色球衣的球迷人流中，歌声逐渐清晰起来——“我们来自东方，我们永远向前进……”

　　步行10余分钟，终于能望见老林务所足球场标志性的鹅黄色外立面。来自马德里、巴塞罗那，又或者是米兰、曼彻斯特、巴黎的球迷幸运儿们，将在今年下半年体验这段特殊的路途。欧冠，欢迎来到老林务所足球场。在这座球场长达103年的历史里不曾有璀璨的篇章，却写满德国足球的坎坷。

　　当地时间5月27日，随着柏林联合1比0击败不来梅，这支被视为“欧洲异端俱乐部”代表者的小球队，以第四名结束了2022-23赛季德甲征程，从而历史性地跻身下赛季欧冠联赛。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出身东德的俱乐部的第一次——莱比锡红牛早已是欧战常客，但由奥地利能量饮料巨头控制的俱乐部只是恰好位于德国东部，这是一支2009年建立并通过买壳参加第五级别联赛的全新球队，与“东德”或者说过去的“民主德国”毫无瓜葛。

　　1906年，三家小俱乐部就在如今的柏林特雷普托-科佩尼克区合并成立上舍内维德奥林匹克队，四年后更名为上舍内维德联合队，这是柏林联合的起点。残酷的一战令球队大部分成员殒命，而随着战后柏林东部工业区的发展，上舍内维德联合队有了更大的舞台，并于1920年搬迁入刚建成的老林务所足球场。那段魏玛共和国的时光让球队有了“联合”这个名字与老林务所足球场这个家，融入俱乐部血脉的还有与工人阶级的缘分。当时球队所穿的蓝色球衣，灵感源自当地工人的工作服，也由此得到“金属工人男孩”的昵称，时至今日，柏林联合的绰号“钢铁人”与队歌《钢铁联盟》都是历史投射出的影子。

　　众所周知的二战几乎摧毁了德国的一切，足球自然不会例外。同盟国占领军要求德国解散所有组织，包括足球俱乐部。上舍内维德联合在1945年底才重新组建，却因为冷战启幕再次分裂。部分联合队成员从东柏林逃至西柏林，并在那里建立起一支名为柏林联合06的球队。这是“柏林联合”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之中，与今天的柏林联合队有着解释起来颇为复杂的渊源关系。柏林联合06队如今依然健在，只是默默无闻地在德国第八级别联赛里挣扎。两支球队都在施雷普河畔，相距不过20公里，但再无瓜葛。

　　随着民主德国体育系统逐步建立，上舍内维德联合队融入其中，实现国有化并多次改名，如一度代表当地的一家引擎厂而被称为“柏林汽车队”。命运的转机出现在1966年。在民主德国全国工会主席赫伯特·沃纳克和柏林市委保罗·弗尔纳的支持下，球队正式更名为柏林联合队。沃纳克认为，柏林需要一支代表工人阶级和市民阶层的队伍，有传统有渊源的联合队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的柏林，有一支在东德堪称无敌的球队——柏林迪纳摩。在东欧社会主义国家里，名叫“迪纳摩”的体育组织均为内务系统背景，柏林迪纳摩的背后正是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斯塔西”。斯塔西竭尽所能调集来一切资源，打造出一支他人无法抗衡的球队。而作为迪纳摩的同城死敌，柏林联合成了某种隐喻，扮演着与莫斯科斯巴达队在苏联足坛一样的角色。一个传说广为流传，每当柏林联合队获得前场任意球，对手准备搭起人墙时，“钢铁联盟”的球迷们会齐声高呼：“必须拆了墙！”这里的“墙”，恐怕指的不仅仅是人墙。

　　柏林联合以及拥趸被塑造为对抗者，回忆被赋予了额外的光环。有趣的是，在弗兰克·维尔曼2007年出版的《球场游击战——民主德国的球迷与足球流氓》一书中，采访了一位当年的铁杆球迷，这位匿名人士说：“柏林联合队球迷没有为推翻民主德国作出贡献。无论如何都不会。我们只对足球感兴趣。”

　　柏林墙终于轰然倒塌。在这一标志性事件发生后的79天，柏林联合做客西柏林的奥林匹克体育场，与柏林赫塔做赛一场。51000名球迷在现场观看了东西柏林两支俱乐部间的第一次交手，当时两德仍未统一，而这场比赛也成了融合开始的象征。

　　融合的过程异常痛苦。失去了政府和国有企业的资助，所有原东德俱乐部都陷入财政困境。柏林联合自然不会例外。但工人阶级球迷们站出来屡次拯救球队——2004年，球队凑不出150万欧元的职业联赛准备金，面临被丙级联赛除名的危险，球迷们发起名为“为联合队流血”的行动，数千人将自己献血的报酬捐给俱乐部，以渡过难关；2008年，年近九旬的老林务所足球场破败不堪，囊中羞涩的俱乐部无钱修缮，又是2000余名球迷义务为改修工程服务，贡献了总计长达14万小时的工时，使得老林务所足球场的办赛资格获得通过……

　　随着战绩进步，柏林联合的对抗天性也找到了新目标——球迷们把最尖锐的矛头指向同样位处德国东部的莱比锡红牛，这支球队快速成长为德国足坛的挑战者，但它完全由资本主导，与其他德国俱乐部都有截然不同的出身。在全德球迷掀起的多次反红牛行动中，柏林联合人永远站在最前列。正如他们队歌《钢铁联盟》里所唱的那样，“谁不会被西方收买？钢铁联盟，钢铁联盟！”这首由出生于东柏林的朋克巨星妮娜·哈根创作演唱的队歌里，柏林联合成为“东方抵御西方”的代表。这与那个时代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历史留下了回忆，还有人与人的羁绊。2019年8月18日，柏林联合第一次登上德甲联赛的舞台，老林务所足球场的阶梯看台上，“钢铁联盟”球迷们高举已故家人的照片，与他们一起分享这个特殊的荣耀时刻。有理由相信，这一幕会在今年9月的欧冠首秀中再次上演。在只有一面看台设有坐席的老林务所足球场的老派气氛中，迎来代表西方足球世界最顶级表演的欧冠，画面充满了反差感。

　　泛黄的照片贯穿着德意志帝国、魏玛共和国、德意志第三帝国、民主德国、德意志联邦……这是德国一百余年来的历史，柏林联合队是其中的亲历者，亦是小小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