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巴西足球,总是少不了黑人球星的身影。光是在现役球员中,就有内马尔、维尼修斯、保利尼奥、阿尔维斯等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更不必提远古时期大名鼎鼎的“球王”贝利了。
然而若是放到一百多年前,巴西还远远称不上“足球王国”的时候,有非白人球员在国家队和顶级联赛亮相,还是一件难以想象、甚至令上流社会倍感羞愧的事情。我们今天的主人公,便是这样一位颇具争议的球员。
出生于刚刚废除奴隶制不久的1892年,阿图尔-弗雷登里希(Arthur Friedenreich)有着一副英俊的面庞,一个十足德国味儿的姓氏,体内却流淌着两种不同颜色的血。
在那个对种族与肤色存在严重偏见的年代,弗雷登里希凭借自己过硬的球技成为了深受球迷喜爱和对手尊重的“老虎(El Tigre)”,甚至有人说他的实力足以比肩贝利。可也正是那样的时代背景,给他的生涯留下了难以抹平的遗憾。
我们在上个故事中讲到,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以“巴西足球之父”查尔斯-米勒为首的一众海归游子将足球从欧洲带到了巴西。这项新奇的运动很快赢得了本地人的喜爱,有组织的球队与联赛先是在圣保罗、里约这样的发达城市出现,随后迅速蔓延至巴西各地。
当时在巴西风靡的运动还有骑马和赛艇,与上面这两样相比,足球所需要的只有一颗球、一双脚和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可它所能带来的快乐却丝毫不减。这样一来,足球就绝不是上流社会与精英阶层的专属,而是无论贫富贵贱,人人都可参与的一项娱乐活动。可遗憾的是,当权者们才不会这么想。
二十世纪初期,距离巴西废除此前长达数百年的奴隶制不过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来自非洲的黑人奴隶们尽管已经获得了官方认证的自由,可要真正得到整个社会的接纳,这还远远不够。
同一时期,巴西颁布了著名的“种族美白政策”,鼓励欧洲白人移民与本地黑人通婚,这样一来他们的后代便是“半黑半白”的混血儿,长此以往,便能达到将黑人血统不断淡化的效果。这样的政策虽然没有引发不同种族之间的大规模冲突,却也是一种赤裸裸的偏见与歧视。
足球本应无关种族、阶级与政治,可在那个年代的巴西,足球运动所呈现出的却是黑与白的两极分化。
位居上流社会的巴西人早已形成了“以白为荣,以黑为耻”的固有观念,这在各大体育运动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巴西国家队一度禁止征召黑人球员,免得一两个黑色面孔的出现让整个国家蒙羞;以弗鲁米嫩塞为代表的精英阶层俱乐部,甚至要求球员也过上和“成功人士”一样的奢靡生活(他们可能更重视足球所带来的社交作用)。
这样的大环境下,某支球队可能会仅仅因为派上了一名黑人球员就受到鄙视和嘲讽,甚至因此退出所在的赛事与联盟。上流社会眼中,黑人、混血儿与贫穷白人们所参与的足球根本算不上正经的比赛,而是警方应当注意的“聚众暴力活动”。
可这一切都没有浇灭非裔巴西球员的热情,大不了咱各玩各的:没有球队,我们就自己组;没有联赛,我们就自己办;巴西这么大,哪儿还没有个踢球的地方了?
说来也怪,这群精英人士们口中的“暴徒”与“野蛮人”,似乎本就是为足球这项运动而生的。与更加注重身体、团队意识的欧洲移民不同,独特的球感与想象力让他们脚下的足球自成一派,这种肉眼可见的天赋,逐渐让精英俱乐部放开了对黑人球员的限制。
首先,你最好不要黑得太明显。在这个问题上,黑白混血儿球员体现出了他们相比纯黑人球员的“种族优势”。
但这还不够,一些好不容易跻身顶级俱乐部的混血儿球员会在出场前往自己的脸上涂抹一些白粉,让自己尽量“长得更像白人”。
据说每次出场前,阿尔贝托都会在更衣室里多耽搁一点时间,像涂抹粉底一样往脸颊上抹上一层白色的米粉,再排到首发队伍的后排在球迷面前亮相。可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瞒不过球迷的眼睛,1914年,阿尔贝托由二线球会美洲转会加盟弗鲁米嫩塞,当他第一次在赛场上面对旧主,美洲队的球迷集体对着他高喊“白粉!白粉!”
久而久之,“白色粉末(pó de arroz)”不仅成了阿尔贝托的绰号,还一度成为了对手留给弗鲁米嫩塞的一种讽刺性称谓。
时至今日,“白粉”这一绰号对弗鲁米嫩塞已不再具有嘲讽意味,反倒成为了球队支持种族平等的标志
1916年举办的首届南美锦标赛中,东道主阿根廷的一家报社便将前来参赛的巴西队员称为“猴子”,迫使巴西在第二年派出了一支全部由白人球员组成的队伍,他们不想再被人叫成小猴子了。
在足协的屈从之下,巴西讽刺小说家利马-巴雷托愤怒地写道:“阿根廷人并不会以肤色来区分我们,对于他们而言,我们全都是猴子。”
然而,这段振聋发聩的呼喊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至少没能改变弗雷登里希所处的时代。
他的父亲奥斯卡-弗雷登里希尽管也出生在巴西,却是个拥有纯正德国血统的欧洲白人移民。19世纪80年代,奥斯卡在家乡卡塔琳娜州的生意屡屡受挫,他随即搬到了圣保罗,并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黑人女子,她就是阿图尔的母亲玛蒂尔德。
一边是来自欧洲的上流社会精英,另一边则是来自非洲的黑人奴隶,从奥斯卡的视角来看,这样的结合在当时称得上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不过幸运的是,年少的阿图尔-弗雷德里希并未因自己的混血儿身份就被上流社会排除在外,这一部分是由于父亲的悉心呵护,另一部分也要归功于自己的肤色足够“争气”。
相较于其他一部分混血儿,弗雷登里希的皮肤其实算不上很黑,反倒更像是欧洲人在沙滩享受过太阳浴后呈现出的那种健康的古铜色。得益于此,弗雷登里希用不着像阿尔贝托一样往自己的脸上涂抹白粉,比起这个,最令他烦恼的地方在于他遗传自母亲的那一头黑色小卷毛:以白人的标准来看,实在是有点太卷了。
于是,一头锃光瓦亮的黑发成为了弗雷德里希的标志性特征之一——每到比赛前,他都会拿发油在自己的卷毛上一梳再梳,再拿出毛巾热敷一段时间。可就算这样,在激烈的比赛之中,难免总会有那么几绺不听话的卷卷儿时不时地从他的脑袋上蹦出来。
年少时,弗雷登里希就展现出了对足球的浓厚兴趣,随时随地在大街小巷与朋友们踢球嬉戏。一次在街头进行的比赛中,弗雷登里希被对方粗野地撞倒,尽管事后他只受到了一点擦伤,但这还是引起了父亲奥斯卡的担忧。于是在父亲的引介下,弗雷登里希加入了圣保罗当地德国移民聚居的SC日耳曼尼亚俱乐部,开始接受专业的足球训练。
不同于队内其他德裔球员们的粗犷,弗雷登里希的体格瘦弱,却屡屡能通过速度与盘带完成意想不到的过人,这种充满想象力与即兴发挥式的球风被后人视为“桑巴足球”的先驱。得到队内老大哥的提点后,弗雷登里希进一步改善了自己的基本功与射门技术,很快成为了一名兼具天赋与专业性的天才少年。
1909年,17岁的弗雷登里希在SC日耳曼尼亚上演了自己的联赛处子秀,为了寻找最适合自己的风格,他在接下来的四个赛季里先后为四支不同的圣保罗球队效力,并一步步提升着自己的表现。1912年,弗雷登里希凭借16粒进球当选了圣保罗州锦标赛的最佳射手,这是他第一次获得联赛金靴,在此后约二十年的生涯中,他总共八次获得此项殊荣。
1914年,弗雷登里希代表巴西在一场友谊赛中完成了自己的国家队处子秀,对手是来自英国的俱乐部埃克塞特城。实际上,这不仅是弗雷登里希的国际赛场首秀,也是历史上巴西第一次以国家队的名义与国外球队交手,最终他们以2-0获胜。比赛中,弗雷登里希表现得骁勇善战,他被某位拙劣的英国后卫踢掉了两颗牙齿,但依然坚持打满了全场。
线年的南美足球锦标赛,这一次的举办地在巴西本土,没有了“纯种白人”的限制,弗雷登里希得以以混血球员的身份代表巴西出征国际大赛。首场面对智利,弗雷登里希便上演帽子戏法,帮助巴西取得一场6-0的大胜,在他的带领下,巴西队又在第二战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以3-1的比分轻松战胜强敌阿根廷。
最后的较量,巴西与两届冠军得主乌拉圭相遇,双方在首次交锋中2-2战平,将通过另一场附加赛来决定冠军的归属。鏖战90分钟,伴随着南美足球特有的激烈拼抢与数不清的暴力犯规动作,双方始终未能攻破对方的球门。生死存亡之际,弗雷登里希的个人能力再次展露无遗,凭借加时赛中一粒技惊四座的进球,弗雷登里希在第122分钟完成绝杀,3-2!巴西夺得了国家队历史上第一个国际大赛冠军,弗雷登里希则以4粒进球荣获当届赛事的最佳射手。
赛后,弗雷登里希从乌拉圭队长手中接过了象征赛事MVP的奖章,身高不过1米7出头,体格也趋于常人的他,就此得到了“老虎(El Tigre)”的绰号。那一瞬间,拉兰热拉斯球场化身成一片快乐的海洋。一家珠宝店老板将弗雷登里希的战靴制作成了橱窗中的纪念品,在巴西各地巡回展览,并亮出了醒目的标语——弗雷登里希的光荣之脚。一个混血足球小子,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为了巴西的民族英雄。
可在举国欢腾的背后,巴西足协乃至更高层的政界名流却依旧保持着一副冥顽不灵的做派。就像几年前出征阿根廷时一样,他们始终对有色人种心怀芥蒂,并畏惧着来自欧洲以及美洲其他白人国家审视的眼光。
于是第二年,依旧是宏伟壮丽的拉兰热拉斯球场,各大顶级俱乐部派出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得力干将们在总统及国外贵宾面前依次亮相。而在这群清一色的白人球员里面,我们又一次没能看到弗雷登里希的身影。
可以说,弗雷登里希一生中的最大敌人并不是赛场上的某个对手,而是他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非裔黑人血统。
出生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弗雷登里希采用过不止一种办法来掩饰自己的种族问题,比如一次又一次地拉直那头该死的卷发,再比如,他绝不会和自己的黑人母亲玛蒂尔德一同公开露面,甚至不愿在任何文字记载中对她略微多提上几笔。
可在旁人眼中,他这一系列行为实际上与涂抹白粉的阿尔贝托们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一种换了形式的自欺欺人。
“我们最优秀的足球精英,应该是来自最好的家庭、拥有白色的皮肤和竖直头发的年轻人。”1921年,伴随着巴西总统佩索阿这样的一番话语,夺冠功臣弗雷登里希再次因血统问题无缘在阿根廷举办的美洲杯,分分合合,如同儿戏。
1927年,弗雷登里希跟随保利斯塔人队前往欧洲与那里的球队进行了一系列的表演赛,年过35岁的他宛如天神下凡,在8场比赛中斩获11粒进球,欧洲的球迷无不目瞪口呆,并授予了他“足球之王”的美誉。
可就在三年之后的1930世界杯,尚有一战之力的弗雷登里希却没能等来巴西国家队的召唤。当时作为巴西两大足球发源地的里约与圣保罗正因争夺话语权而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巴西派出了一支几乎全部由里约的球员组成的国家队,以小组出局的战绩结束了首届世界杯的征程——被全世界认可的球王,就这样又一次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伴随着1919年弗雷登里希的一球定乾坤,曾经黑与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正在一点点被填补殆尽。
尽管黑人球员仍时不时被社会当做“不入流”的象征,也屡屡在输球时毫无来由地被视为污点和罪臣,可每当看到他们在比赛中登场,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收起高傲的嘴脸,并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谁能保证,他不会是下一个弗雷登里希呢?”
随着1958年贝利、加林查们的世界杯夺冠,一切关于黑与白的争论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点,而弗雷登里希,则是为他们揭开了序幕的人。
有统计称,弗雷登里希在整个生涯中总共出场1239次(含非正式比赛),并打进了惊人的1329粒进球;也有人对此提出反驳,说他应该是出场1329次,打进1239球。
可由于缺乏每一场的详尽文字记录,弗雷登里希的生涯进球数就此成为了永远的谜。更为权威的机构IFFHS在多年后给出了又一个版本,结果是正式比赛323场,打进354球,与此前的统计大相径庭。但无论这些数字如何,都无碍弗雷登里希成为贝利之前的巴西足坛第一巨星。
弗雷登里希的晚年生活称不上幸福美满,43岁宣布退役后的他生活拮据,开始为当地一家普通的啤酒厂打工。退休之后,弗雷登里希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这让他消耗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
曾有记者远渡重洋,想要向他本人确认那惊人的进球数,以及远古时期那些不为人知的足球故事。可在病痛的折磨下,弗雷登里希已说不出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他曾是一位多么伟大的足球运动员。面对记者的提问,弗雷登里希只是不断揉搓着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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