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梅西做过无数次决定。幼时患侏儒症，他离开罗萨里奥，远走西班牙进行治疗。在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上，他签下姓名，由此成为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以下简称“巴萨”）的球员。那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脱下身上那件红蓝色间条衫。直至2020年夏天，老东家的“背刺”让他不得不匆忙前往巴黎。

　　客居法国的两年，梅西无疑是挣扎的。第一年，他受新冠疫情及转会风波影响，并没有打出应有水平，球迷无法接受。随后一年，梅西交出“21球、20助攻”的数据——他是欧洲五大联赛当赛季唯二进球和助攻达到“双20”的球员。球迷仍然无法接受，并非表现不够亮眼，而是因为梅西在这年的经历过于光鲜。

　　在卡塔尔世界杯故事的终章中，梅西身着阿根廷球衣，系队长袖标，亲吻了大力神杯后，披上黑袍，加冕球王。在蓝白色海洋般的体育场内，一边是狂喜的南美人，另一边则是沮丧而落寞的欧洲人。

　　决赛前，法国人曾幻想卫冕，姆巴佩“天神下凡”的表演，也确实离这个梦只有咫尺之间。但很可惜，他们没有挺过点球大战，于是成全了一个完美的英雄叙事——一个天才，历尽磨难，最终捧起了至高无上的金杯。

　　可再次回到王子公园球场，一切都变了。在主持人介绍梅西的名字时，球迷会发出一连串的嘘声。更有甚者还会在看台上对梅西的家人进行谩骂和羞辱。对球员而言，这比球赛失败更糟糕。梅西没再谢过场。球迷与球员不再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而成了宿敌。

　　时间来到2023年6月8日，彼时距离梅西加盟巴黎已近两年。在这个凌晨，梅西宣布，自己将告别欧洲足球赛场，加盟美国职业足球大联盟的迈阿密国际俱乐部。这一决定，立刻在体育圈引起一片哗然。

　　有人讲，这是迟暮之年的急流勇退。也有人为此感到惋惜，毕竟，一个竞技水平尚处于稳定状态的顶级球员，理应继续追逐和打破更多纪录。但梅西在社交媒体上说：“我已经到了生活中想要走出聚光灯的时刻。”

　　当主角这样表露心迹，球迷能做的只有理解。渐渐地，人们开始懂得他离开背后的那些缘由。家庭、热爱、责任、忠诚，关于这位球员的许多标签，也再次出现在社交媒体里。在探讨中，“为什么我们爱梅西”是频繁出现的话题，而想要得到它的答案，也许要从梅西的故事里去寻找。

　　在许多人的记忆里，2022年12月18日永远难忘。谁也料想不到，在未来的两三个小时里，自己会见证一场荡气回肠、载入史册的决赛。

　　上半时，这场比赛会成为经典之作还毫无征兆。阿根廷近乎全面压制对手，梅西和迪马利亚的两粒进球，让法国队员的情绪由急躁变为懊丧。在胜利天平倾斜越发明显时，法国主教练德尚做了大规模的人员轮换。这一调整很快奏效，姆巴佩在97秒内抹平了差距。

　　在庆祝第二个进球时，他一边在草皮上滑跪，一边接连看了几眼场内的屏幕，在2∶2的比分旁，是只剩下不到10分钟的时间。他很清楚，照此下去，再幸运些，他或许可以带队创造奇迹。此时，直播画面里放起回放镜头。球滚入网窝的刹那，梅西在中圈附近，他身体瘫软一下，意图跪倒在地，但就在膝盖接触草皮前，他很快又弹了起来。

　　这一肢体语言并不难理解——梅西已经输过太多次，这一回，他已不想。在终场哨音响起前，他还保留着韧性，以及对胜利的渴望。到了加时赛，他果真证明自己，一脚补射破门，让阿根廷再度领先。尽管最后还是被拖入点球，但梅西已经穷尽了所能，去争取那个让那个国度，乃至那个大洲为之疯狂的荣誉。

　　至于结果，人们都不陌生，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卢塞尔体育场上空升起焰火。与之相随的，是足球史上又一个新王的诞生。那天，新闻铺天盖地（媒体向来喜欢这样的叙事），哪怕只是打开朋友圈，也会被各种充满情绪的表达触动。

　　与球迷相比，梅西淡定得多。在蒙铁尔攻入制胜点球的那一刻，梅西没有像队友那样整场奔跑，他只是彻底放松身体，停在原地。紧接着，队友从球场各处朝他涌来，与他抱作一团。一年多以前，在美洲杯赛场夺冠时，他双眼通红，完全抑制不住泪水。此番在世界杯，梅西没哭，而是一直憨笑着，温和，释然。

　　在为阿根廷队徽添上第三颗星星这件事上，梅西已经尝试了16年。5届世界杯，26场比赛，2314分钟，是这条路上一个又一个的里程碑。离这个目标最远时，他在俄罗斯，击溃他的，正是法国队。距离这个终极幻想最近的那一瞬，梅西则身处死敌巴西的版图之上，在马拉卡纳体育场，他的处境可以用阿根廷探戈舞曲的名字概括——一步之遥。

　　这个进程中，他所经历的那些起伏，全部都在人们的见证之下。他就像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即使知道前路荆棘遍生，一旦失败，就将归零重来，却仍一次次笃定地推石上山。他的夺冠，是对这个神话本身的抵抗，在原有的文本上，它似乎又衍生出更多的童话意味。

　　坦白地说，这个童话略显老套，无非是它的主人公攻坚克难，最后获得了完满的结局。但当它以体育的形式出现在真实世界时，人们又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叙事所感染。每个普通人会将其视作一面镜子，映照着自己人生中的种种际遇。

　　从近处看，一场球赛或许可以让某些人扛过最艰难的阶段，慢慢变好。而着眼更长远之处，那些在生活泥浆里摸爬滚打的人，似乎只要带着信念，持续努力，终有一日会有美好的回馈。就这样，梅西变成了一种精神符号式的人物，这是观众与他共同构建的结果，但凡提到他，人们都或多或少能从中汲取能量。对普通人而言，这便是足球所带来的恒久魅力。

　　2022年12月20日，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队获得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冠军后，队长利昂内尔·梅西（中）和队友与球迷们一起欢庆胜利。（图/ 视觉中国）

　　成就辉煌，需要经过漫长的蛰伏和等待。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足球场，适用于梅西。

　　在国家队层面，梅西在2021年前，鲜少有真正幸福的回忆。数次冲击世界杯失败、在美洲杯赛场接连折戟，都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本国极端球迷甚至烧毁他的球衣，宣称这个小个子永远比不上马拉多纳。三个连续的亚军，更是一度击溃梅西的心理防线，让他做了退出国家队的决定。

　　令本国球迷更为愤慨的是，与此同时，梅西在巴萨收获着一个又一个荣誉。在团队层面，他的欧冠、联赛、国王杯的奖杯数量不计其数，而个人也在一次次金球奖的竞逐中胜出。在部分阿根廷人眼里，梅西是叛徒，是骗子，是不配戴上“潘帕斯雄鹰”队长袖标的球员。

　　但这一切在梅西第六次冲击美洲杯冠军时完全扭转了。4粒进球、5个助攻，梅西得到了耀眼的数据，也在死敌巴西的国土上击败对手，斩获冠军。在后来流出的纪录片里，梅西的一段演讲打破了一些人对他缺乏领导力、沉默寡言的刻板印象。

　　在下半场开场前，他搂住队友，说道：“我们是一个团结而惊人的团队，我非常享受于成为其中一员……45天，我们都没办法见到自己的家人，我们距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能否夺冠，决定在我们手中。我们要走上球场，为我们的家人、朋友，以及一直支持我们的人去拿下这个冠军……我们本应在阿根廷踢这场决赛，但上天把比赛带到这，我们要在马拉卡纳球场举起冠军奖杯。让我们带着信心和冷静走上球场，把冠军带回阿根廷。”他没有食言。

　　然而，就在这个夏天，当阿根廷人将梅西捧上神坛时，诺坎普却要和这位“国王”告别了。由于巴萨不理想的财政状况不符合西甲相关规定，梅西无法完成签约。在巴萨待了21年的梅西，早已熟悉巴塞罗那的角落，也早已将这里视作家。而面对家人抛弃和伤害了自己的事实，梅西能做的，只有接受。

　　2021年8月8日，梅西召开了发布会。他在演讲中说：“我经历过许多美好的事，也有不好的事，但这一切都使我成长，成为今天的我。从我来到这里那一刻起，直到在这里的最后一刻，我始终为这家俱乐部、为这件球衣付出一切，我可以满意地离开。”

　　那是梅西为数不多言不由衷的时刻，很少哭泣的他，在现场几度落泪。演讲末尾，他淡淡地留下一句：“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已经没办法再说话了，谢谢大家。”之后，他又流下眼泪。

　　在身着红蓝色球衣的这些年里，梅西为一线个西甲冠军、7个国王杯冠军……在效力巴萨期间，他个人拿下6次金球奖、6次世界足球先生……所以，当梅西被宣告无法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回归球队时，人们更多的是对他的怜惜，以及对这家俱乐部的谴责。

　　尽管在后来的巴黎生涯初期，梅西感受到了当地球迷的尊重与暖意，但场外的更多风波，让他疲惫不已。回顾这两年，梅西很坦诚：“我并不幸福，也不享受快乐。”赢球没有功劳，输球第一个“背锅”，甚至即便请好假出席活动还要被俱乐部扣上“旷训”的帽子，因而被停赛和开出罚单。对于世界杯冠军队的队长、劳伦斯最佳男运动员、7个金球奖得主，这显然是不公允的。更何况，这两个赛季，梅西还在74场比赛中贡献了32粒进球和35个助攻。

　　即使经历了这些，梅西也未曾在后来去埋怨抑或回击，他依然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躲到角落里去消化种种不愉快。这或许也是人们爱梅西的另一重理由，他的人生足够跌宕，他获得的荣誉与承受的责骂等同，在成为的路上，他屡次遭遇挑战。在困境里，他保持缄默，而在顺境中，他又从不张狂。许多年过去，他好像还是那个腼腆的孩子。

　　阿根廷夺冠后，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视频片段。当中的梅西面庞稚嫩，声音也不像现在这般低沉。记者问：“谁是你的偶像？”梅西说：“马拉多纳。”记者又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事实上，在他初露锋芒前，他的梦想只是当一个体育老师。因为他患了病，长不大，即使他当时已经拿下了不少冠军，还进入了纽维尔老男孩队，他也不敢奢望太多。直到一通打到家里的电话，对方开门见山：“现在过来，带那孩子过来！”梅西的命运由此发生了转变。

　　2000年9月17日，梅西被父亲豪尔赫带上了飞机，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巴塞罗那。24小时后，梅西和巴萨完成了最初的联结。在那之前不久，时任巴萨足球经纪人明格利亚在办公室里看了两段影像资料，一段是梅西在纽维尔老男孩队的比赛录像，另一段是梅西像颠球一样颠橘子、乒乓球。

　　明格利亚在梅西身上看到了巨大的天赋，所以冒着失败的风险也要给他一次试训机会——哪怕在这位小球员身上还要继续花费注射生长激素的钱。试训的第一天，梅西尽显自己的羞涩。最初，他等待队友全部更衣结束离开更衣室后，才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穿好球服。

　　他彼时的队友法布雷加斯回忆说：“他的头发有些长，说着柔弱、安静的阿根廷语，所以你几乎听不见他说话。事实上，他也几乎不说话。他瘦得像面条一样，我们想，这家伙就是来浪费位置的。”

　　但没用多久，梅西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他的盘带、射门都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自那往后，伙伴们叫他“小侏儒”，但这个绰号从来没有歧视的意味，恰恰相反，还充满了喜爱与尊敬。

　　往后的日子，梅西在训练和治疗中度过。球场上，他轻轻触球，高速跑动，流畅盘带，还连续变向。而回到旅馆，他则借助床头灯，取出注射器，给身体打入让他变成一个正常人的药物。

　　阿根廷作家埃尔南·卡夏里这样描述梅西：“这一次，是一个来自罗萨里奥的孩子，带着明显的身体缺陷，他说话磕磕碰碰，举止笨拙而害羞，身上找不到任何人类所有那些狡猾的影子。但是他有着让人惊艳的天赋，他控制着那个圆滚滚的膨胀物，把它带进绿茵场另一头的球网里。如果人们允许，他不会做别的任何事，他会永不知倦地将那个白色的皮球送进三根白色边框中间的地方，就像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

　　如今，人们在看梅西的球赛时，仍旧是这般感受。他从不“跳水”，心无旁骛，站到场上时，永远都只是专注地看着皮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也许在他的眼中，绿茵场上，没有比把这粒球送进网窝更重要的事情。等聚光灯关掉，他又像二十几年前那样，默默地坐回自己在更衣室中的座位，寡言少语，静静聆听。而这似乎也是东方人青睐梅西的一大特质。

　　2023年6月22日，福州。长乐区三溪村夜赛龙舟活动出现“梅西龙舟队”。（图/ 视觉中国）

　　在梅西宣布加盟迈阿密国际不久，阿根廷队中国行的消息也随之传来。一时间，与梅西有关的讨论再度成为热点，许多人都期待着能到“新工体”里去看球王的表演。于是，球票、阿根廷周边产品成了6月热度最高的几样消费品。

　　距离工体不远处的三里屯，阿迪达斯店面里的阿根廷球衣早已被抢购一空。在店门前，不少身着梅西球衣的人也纷纷自发地举办起活动，其狂热程度可见一斑。至于球票，就连“山顶”580元的位置也被“黄牛”卖出了12000元。想一睹球王真容的中国球迷，为了见偶像一面，可谓费尽心力。

　　2023年6月15日，北京。一位中国女球迷身着巴萨球衣，拿着印有梅西头像的扇子，观看阿根廷队与澳大利亚队的比赛。（图/ 视觉中国）

　　6月15日这天，以“新工体”为圆心，半径3公里之内的地方，处处可见阿根廷的拥趸。在官方的播报中，当日到场观众有51385人，场内的他们身着蓝白色球衣，不论球衣是否为正品，其背号大多是“10”。在比赛的第10、19和30分钟，球迷均呼喊着梅西的名字，这三个数字，也是梅西曾经使用过的球衣号码。在比赛踢至尾声时，还有一位狂热的中国球迷从3米高的看台一跃而下，绕场奔跑，不但拥抱了梅西，更是和阿根廷门将“大马丁”完成了击掌。

　　在梅西的职业生涯里，北京充当过很多次“福地”的角色。15年前的“鸟巢”，梅西在那里拿下奥运会金牌，那是他成年以来的第一个国家队荣誉。而这一次的工体，同样让梅西创造了一个个人纪录。开场仅81秒，梅西在禁区外摆脱对方后卫，一脚弧线球，直接洞穿了澳大利亚门将的十指关——这是梅西生涯里最快的进球。

　　比赛中，梅西但凡触球，总能引来阵阵欢呼。人浪之中，他的名字一次次响起，在那个夜晚，人们似乎已经忘记，在这个夏天结束，他就要36岁了，将前往美国开启人生的新篇章。在接受采访时，梅西说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除了无法回归巴萨，另外就是对家庭的考虑。对他的孩子而言，美国确实可以提供更好的教育与成长环境。

　　晚上10点，友谊赛以阿根廷2∶0取胜落幕。在绽放耀眼的光芒后，梅西和队友们向观众谢了场，之后又匆匆结束采访，乘着飞机离开了北京。晚上的工体附近，是一片蓝白色的海，有人喊着梅西的名字，有人高呼球王，也有人唱着阿根廷夺冠后的凯歌。人们对这个球员充满期待，也对这个叫“梅西”的人——一个谦逊的个体，一个称职的父亲和爱人——饱含着爱。

　　人们进入回程的地铁，像一个个细小的支流，走向北京的各处。人们很明晰，再美好的夜晚也终将过去，但在夜晚过后，会有另外一个黎明到来。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写了很多英雄的往事，但在所有叙述中，最迷人的其实是这位背负着压力的神明在回程时休息的状态。实际上，将这个描述放在梅西身上也照样合适，这大概也是梅西故事的精练总结：

　　“如此贴近石头的一张苦脸，本身已经是石头了。再次下山时，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不知尽头的苦海。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醒的时刻。他离开山顶的每一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