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百度词条这样描述一个人——“郭传俊是一名中国籍足球运动员,球场位置是球员。2005年,效力于上海中纺机,当赛季表现较为一般,没有获得出场纪录。”
2006年,职业球员郭传俊来到上海徐汇区向阳小学,成为一名普通的小学体育老师。16年来,他组建了一届又一届的校园足球队,在狭小的市中心小学操场上带着孩子们日复一日训练。
直到2022年2月3日,这样的轨迹戛然而止,38岁的郭传俊因突发性心脏病骤然离世。
2月的农历新年里,许多在校的、已毕业的孩子得知消息后,在家长陪伴下专程去殡仪馆纪念郭老师。家长们一起回忆起郭老师教育孩子时的“热情”“纯粹”,也聊起他一直在意的基层足球教育。
足坛有种说法,“足球青训成材率高不高,70%取决于青少年足球教练的水平。”现实中,大部分持证足球教练都就职于职业俱乐部,只有极少数专职在基层从事青训工作、在校园普及足球运动。而郭传俊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他曾说,青少年足球培训的铺路石就是教练,而他就是要给孩子好的起点。“只要喜欢足球的都可以参与”,足球应该成就孩子们一种精神和特质,“这关乎生活,与是否成为专业足球运动员无关。”
2月19日,一个云朵低垂的阴天上午,空气萧索,前滩体育中心的足球绿茵地上草色还有些发黄。这是向阳小学足球队失去教练郭传俊后,孩子们对战校外足球队的第一场比赛。
比赛的组织人、家长江伟发现,孩子们那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孩子们第一次在周末的比赛到齐了,他们在比赛前定下了自己的目标——赢两场球,拿着一块奖牌去给郭传俊扫墓。
队员是一群穿着单薄蓝白队服的十二三岁男孩子,他们围着足球场正中大圈站开——在正式比赛开始前,他们要低头默哀1分钟。与此同时所有家长都在场边肃立,一起悼念新年里离世的球队教练郭传俊。
这个体育场,郭传俊以前带着孩子们来参加过不下10次比赛。以前他都站在边线外,不断挪动着脚步,跟着场上的孩子们一起奔跑、流汗、喘气,朝队员们喊出技术要领……而现在,混杂着青草气味的球场依旧还有郭传俊的痕迹:孩子们身上的队服都是郭传俊找人订做的。
“一个队伍出去,就要有一个团队的样子,不能在气势和足球礼仪上就先输了。”这是郭传俊在职业队时一直坚持的信念。
在妻子刘茜眼中,郭传俊注重个人形象。他把球队的形象当成自己的形象一样爱护。
家长林祎扬记得,2011年孩子一年级刚进入球队时,队里的球服都是公用的,每次一到比赛,队里就会发一套有点脏兮兮的队服。几年以后,郭传俊才慢慢拉来了外面职业俱乐部的赞助,孩子们有了固定队服。这些年,郭传俊根据孩子的身高、体重的变化,为孩子们置办了不下10套队服。
第一场孩子们4:0完胜对方,但是第二场比分不乐观,眼看败局已定,有好几个大孩子有些狂躁,在比赛中出现了少有的犯规动作,比赛后有的孩子还追着裁判员质疑判罚不公。
其实孩子们都知道,如果郭传俊在,他一定会说:“不要在乎一时输赢,要赢,下次就靠自己的本事赢个漂亮!”
赛场上的压抑和悲伤,与2月7日郭传俊追思会上的气氛相似。那天200多人挤满了追思会现场,其中有50多名球队的孩子和家长是自发赶来的。
在告别仪式上,已经上高中的球队老队员苏端磊一直低着头没有哭。这让妈妈林祎扬觉得意外,当年在球队里,儿子是最爱哭的:郭传俊能体察孩子性格深处细微的东西。每次输球了,他都会第一时间摸摸苏端磊的头和肩膀。但当时,面对啜泣的妈妈,孩子只说了一句:“你哭有用吗?我要好好训练,完成郭老师的心愿,还要给向阳小学足球队捐很多的钱。”
昔日职业队队友王俊评价他“个子不高,却是队里的核心人物,经常踢边锋的位置”。他在圈内有个绰号叫“小鸡”,“因为他看起来比较瘦小,但步伐、节奏、频率跟其他人不一样,灵活程度非常高。”
很多人提到他感性又充满能量。继任的教练沿用了郭老师发布通知的微信“模板”——郭传俊总是习惯把认为重要的话打三遍,比如 “加油加油加油!”刘茜提起:“以前在职业队,无论比赛输赢,他都会和队友抱头痛哭;毕业的学生来看他,叫了他一声郭老师,他又哭了。”
有人感慨郭传俊太累了。郭传俊上学期的课表,每天至少有4节体育课要上。放学后,等着郭传俊的是校足球队2小时雷打不动的训练。到了周末,又是无穷无尽的集训和比赛。
在郭传俊的办公桌旁边,常年放着一双拖鞋、一个U形枕和一个铁质的简易肩颈按摩器。“他一下课回来就会换上拖鞋,汗能散发得快一点……他常年踢球,颈椎不太好,会拿按摩仪放松下。”学校体育组同事高嘉庆回忆。
向阳小学位于上海徐汇区天平街道,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块。尽管有几十年的校园足球文化,但校园内没有真正的足球场。
孩子们的训练场地就是两个标准篮球场——同时容纳3个年级100多名足球队员训练。
向阳小学体育教研组组长施卫海指着散放在角落里的球网说:“这就是球门,训练时我们才把球网装在篮球架上,平时怕在操场上跑动的孩子把网蹬坏了。”
向阳小学的篮球架也是特制的,底座上有两根支撑杆,以便撑开长1米,宽80厘米的球网。球网尺寸太小,市场上没有现货,施卫海只好自己学了球网编织,现在他2小时就能织一个球网。
这个“临时球场”,从郭传俊16年前进校就是如此。“如果孩子们有自己的足球场多好!”郭传俊看到有足球场的小学,总是感慨。
那天,23岁的郭传俊到向阳小学报到,稚气未脱,待人接物很诚恳,却顶着一头金黄色卷发。“我对他说,在学校里教书,这个头发颜色可不行。”施卫海说。第二天上班时,郭传俊就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那时,郭传俊刚离开职业队不久。2004年,郭传俊经过层层选拔进入中纺机足球队并担任队长。2004年到2005年赛季,球队获得了中乙南区出线的成绩。正当队里所有人都士气高涨时,企业对球队的资金投入急剧缩减。
郭传俊陷入职业困顿期时,他和资深足球爱好者、时任向阳小学校长的洪雨露在球场上结识。洪校长欣赏郭传俊的球技和为人,把他吸纳进入向阳小学。
彼时,向阳小学足球队教练中还没有职业足球运动员。老校长请郭传俊来也是想让足球队的孩子接受更规范系统的训练、把“三人制足球赛”向上海更多场地有限的市区学校推广。
洪雨露在20多年前开创了“三人制足球赛”:在一个篮球场空间内三人成队,场地小触球频率就高,对孩子们反应能力、协调性要求也更高。不过,小场地比赛和正规足球比赛相比,要求孩子的素质技能还是不同,即使孩子们在小场地上踢得如鱼得水,到了大足球场上依旧会发怵。
郭传俊刚到学校时,学校隔壁一栋大楼要拆迁,洪雨露多次打报告申请,想在老楼地块扩建一个七人制足球场,最终还是没成功。
2008年前后,学校分校区把水泥地改成了一个五人制的足球场,球场上覆盖了人工草皮。高嘉庆记得,当时郭传俊带着孩子去分校球场训练时很兴奋,连吹哨的声音都愈发响了。
但球队孩子开始带球训练时,大家就能明显感觉学校场地还是限制了孩子长距离跑动和传接球发挥。一到周末,郭传俊总会设法组织学生和校外同龄的足球俱乐部队伍打比赛。他在群里竭力呼告:“积极参加周末比赛,加油加油加油!将来是拼身体的时代,双减的目的就是让孩子们有时间参加运动,减轻学习负担。”
每次比赛,郭传俊会把比赛天气,着装参考事无巨细写下来。如果场地是天然草皮,他会标注上“(真草)”,他珍惜孩子每个双脚能够踩在湿软草坪上的机会。
“我们的孩子和外面俱乐部的同龄孩子比赛,输的时候多。俱乐部球队大多是从各个学校精挑细选来的选手。”球员家长江伟回忆。但郭传俊不在意孩子们每一场的输赢。一旦碰到了强劲的对手,他从不对孩子们提及两队实力差距,只要孩子敢拿球、做动作,就是成功。
向阳小学足球队的几位足球教练都能感受到,2013年是校园足球发展的转折点。那年广州恒大夺取了中国足球历史上第一个亚冠冠军,“全国百亿青少年踢足球”风潮也在兴起。
2013年前上海各个小学足球队没有联赛制,比赛也大多停留在一校范围内。但那年开始,学生们去外校参加的校际联赛逐渐多了,徐汇区各个小学还选拔种子选手成立了精英队。“如果有朝一日,徐汇区精英队能够由向阳小学足球队原班人马组成就好了。”这些年,郭传俊总会念叨这个愿望。
这些年,林祎扬常在傍晚观摩孩子参加足球队训练,并感慨:基层足球教练太难了。孩子还太小,有时连鞋带都系不好。教练付出很多,但孩子们接受能力弱,每次只能给一点反馈。
“郭老师坚持留在小学教孩子,是不是为了发现几个好苗子,继承他的职业梦想?”记者把这个问题分别抛向郭传俊的同事、家长甚至是妻子刘茜,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目前郭传俊历届球队队员还没有以踢足球作为职业的,加入初中、高中校队的都在少数。
“现在他每天回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小朋友今天踢球表现如何了。”刘茜觉得郭传俊的梦想发生了“价值置换”:他把在职业球场上的价值感转移到了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他想帮助孩子和足球建立终生受用的联系。
郭传俊在向阳小学提出,他要带“大循环”的足球队,即把球队的孩子从一年级一直带到毕业,这样一来他可以观察这群孩子每一步的成长,足球队也会更有凝聚力。如今,他已经带出2个大循环的足球队了。
在每一届一年级足球队组建后,郭传俊就会给球队孩子的家长开一个见面会。会上他会告诉家长们,孩子们为什么要坚持踢球?
体育老师给家长“打预防针”,这也代表了小学足球队教练们的共同担忧——随着年级升高,不少有天赋的孩子会慢慢离开足球队。郭传俊刚毕业的这届足球队,刚入学时有40多名队员,到毕业时只剩下7名队员。
有的孩子是因为学业跟不上了,无奈退出;也有一部分家长认为升入中学后,有校足球队的学校很少,既然爱好无以为继,不如趁早退出。还有少部分家长一心想着孩子朝更专业的足球特长发展,索性去外面更专业的俱乐部训练。
向阳小学校足球队在郭传俊提议下,改变了选拔标准:除了传统跑步、立定跳远等核心技术环节,还增加了绕杆、跳跃等考察身体灵敏性的指标。
学校足球队几乎没有淘汰机制,只要想踢球的就可以留在队中。每次比赛,即使是替补队员也会获得上场的机会。
至于训练,郭传俊也有和指导他的上一辈青少年足球教练完全不同的理解。前同事王俊解释:郭传俊从初中就在区少体校训练,那是中国足球的低迷时期。不少教练有功利激进的心态,对小队员们实施高强度体能训练。因为技术水平差不多的同龄孩子,如果体能占据优势的,就会在球场上有胜券。但郭传俊注重培养技术型球员,他认为在孩子身体未发育成熟的情况下,做过多体能训练是对身体的伤害。
江伟记得,有一年郭传俊带着球队几个家庭在外地游学。结束一天训练后,家长们和郭传俊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郭传俊感慨当地的训练模式:“当地青训的孩子很多,只要喜欢足球的都可以参与,但真正成为足球运动员的人却非常有限。但所有家长和孩子都认为足球成就了他们的一些精神和特质,这关乎生活,与是否成为专业足球运动员无关。”
“我记得郭老师那天特别兴奋,脸发红,眼睛发光,话也比平时多了很多,语速也很快。”江伟回忆。
那次游学回来后,江伟和其他家长谈及成立足球公益社团的想法,家长们一致推举郭传俊为教练。“孩子们有了更多和校外优质俱乐部比赛的机会,已经毕业的孩子也能在俱乐部踢球。”江伟回忆。
郭传俊离世后,家长们一遍遍翻看他们和郭传俊的聊天记录。不少父母才意识到,他们和郭老师的聊天频次甚至超过了和孩子班主任的沟通频次。
每次面对家长的求助,郭传俊总会说:“没事儿的,放心吧,我之前也有这样的学生,我会处理好,孩子一定可以的!”
足球队有个孩子成绩下降了,但依旧想训练,郭传俊想了个办法激励孩子:他安排孩子在足球队训练集合的教室里写作业,让他脚痒,却不能去踢球。等到屋子里只有他和孩子两个人时,郭传俊悄悄对孩子说:“你在学校里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足球队,你代表我。”孩子一下就心领神会了。
有次球队一名孩子家长收到了班主任的“举报”:各班级长绳比赛训练,他家孩子总去别的班级捣乱。郭传俊看出了孩子的心思,把孩子叫到身边说:“我知道你是想让自己的队伍赢,但是有本事你要靠自己拿冠军,而不是捣乱别人的训练。”孩子听后很愧疚,差点掉泪。
球队还有个孩子因为意外膝盖受伤了,膝盖有积液,医生告诫孩子不能再做剧烈运动。家长就跟郭老师提出退队。郭传俊特地跑去对家长说不要强迫孩子退出球队,他依旧可以在球队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着整理器材,帮助老师召集队员,这样他能一直归属自己喜欢运动项目的大集体。后来,这个孩子一直没机会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但班级比赛中出场了好几次,他至今都认为自己是足球队的一员。
球队成员李泓希一年级时学习写作,主动写下了一篇关于足球比赛的习作。“小李像流水账一样,把一次外校足球比赛从第1场一直写到了第5场,洋洋洒洒900字,整整5页纸。”孩子妈妈回忆。
在足球队孩子习作中,“足球”都是高频词汇。可关于足球的记忆并不都是甜的,孩子们发现爱笑的郭传俊也会忽然收起笑容。
2018年,在球队一场和日本队同龄球队的比赛后,郭传俊沉默许久后在群里写下:“3年来,我对孩子那种溺爱是发自内心的,想放手,但还是不由自主想帮他们打点。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提高自身素质,将来无论去哪里,都会被看好。”
原来,那天郭传俊看到比赛结束后,日本的孩子对教练、裁判、对手表达了感谢,还把随身带的垃圾都收拾干净。他思绪万千,于是在群里给家长们留言。家长们开始议论如何提升孩子比赛文明,有家长提出每场比赛都指定一名队员做垃圾收集员,有家长建议孩子们都在自己的水瓶上写下球衣号……
从那以后,郭传俊要求队员们无论去哪里都得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战队。哪怕在学校训练,队员们进入器材室休息,也必须轻手轻脚把书包在靠墙位置整齐放好。
郭传俊的足球队有个传统,只要不是瓢泼大雨,雨天也要训练。家长们也有舍不得的,但郭传俊在这件事上很执拗,他说:“如果下雨我的孩子就不踢球了。那比赛时下雨,我的孩子不比赛了吗?”
队员的妈妈许莺始终记得孩子第一次冒雨参加训练的样子:9月,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家长都以为今天不会进行足球训练了。
下午3点多,群里传来孩子冒雨训练的视频:孩子们在操场上排着队,有序地做绳梯训练,孩子们除了偶尔摸一下湿了的头发,依旧欢快。训练结束后,郭传俊敦促孩子们换衣服,衣服全湿的他没顾上换,忙着往孩子小碗里打姜汤驱寒。
后来雨天训练也成为了孩子们的生活日常。直至郭传俊离世后几个礼拜,气温骤降,天空时常飘雨,足球队的孩子们依旧穿着薄运动衣上阵。
在郭传俊离世后,已是南洋中学足球特长生的苏端磊总会想起小学的最后一场球赛:他整场发挥都很出色,最后的几分钟,为了让替补队员能有机会上场,苏端磊被替换了下来。
当他准备下场时,教练对队里所有孩子说:“这是苏端磊在小学的最后一场比赛了,大家给他鼓掌致谢。”这时,被队友环绕的苏端磊听到了一阵响彻天际的掌声——这是这个足球队的传统,也是他和启蒙足球教练郭传俊永远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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