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幸亲临世界杯的现场,那一定会被巴西球迷的歌声所吸引。他们喜欢穿着黄色的巴西球衣,齐声唱着一首又一首助威歌曲。其中有一首歌曲调尤其简单,借用了耳熟能详的《新年好》的谱子,歌词也不复杂,几个葡语词汇反复重复。在球场里,这简单的搭配降低了参与的门槛,起到了极佳的效果。数万人常常一起齐声高歌,歌声震天,营造出一种狂热的集体氛围。
那种震撼,我曾经有幸在南美现场感受过一次。是什么样的歌,能让这么多巴西人一起高歌?不懂葡语的我,当时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会英语的球迷,弄懂了这首歌的含义。在这首歌中,巴西球迷讽刺了“死敌”阿根廷和马拉多纳,更歌颂着“球王”贝利的伟大。“M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 gols~ só Pelé~só Pelé~”(一千个进球,只有贝利能做到)
巴西球迷反反复复这样唱着,这让从中国来的我有点意外——在中国,球王贝利的辉煌似乎只存在于黑白影像和文字叙述中,我们不仅无缘见证,更会在每次重大赛事的前后因为他的预测而频繁调侃他。而在巴西,球迷们却真正地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怀念他。他们在歌声里高唱贝利的名字和纪录,在球场里挂出他的横幅,在里约和圣保罗街道上涂鸦出他年轻时的画像。
正因为如此,当北京时间2022年12月30日,贝利在圣保罗医院辞世的消息传来。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就是那些球场里的巴西球迷该会有多心碎。从罗纳尔多到内马尔,一代又一代巴西球员以他为榜样,球迷则像是子民对君主一般,将贝利亲切地称为“O Rei”(国王)——这是“球王”这一词汇的最早来源,后被国际足联认可,成了足坛至高无上的头衔。
中国球迷大概很难理解巴西人对贝利的这种感情。这是一个三次为巴西赢得世界杯的球员,职业生涯参加1366场比赛,打进1283个进球,让巴西从一个无名之国成为今天举世闻名的足球王国。当上世纪70-80年代,世界杯和足球通过电视的普及传入中国时,贝利刚刚功成身退,与我们擦肩而过。因此,我们更钟爱的也自然是在电视上横空出世的新一代球王马拉多纳。与这位有血有肉、半身半魔阿根廷人相比,贝利似乎显得过于正统和古板,他在退役后频繁西装革履,出现在各个肃穆的正式场合中,发表贺词和预测。而我们,甚至都很少实时地看见他穿着球衣的样子。
从这种意义上讲,贝利也因此被我们所低估、所消解了。他的时代过于久远,但这并不妨碍这位球王的伟大。
巴西人对足球极其狂热,一年四季的大街小巷,都可见踢球的人群。世界杯则仿佛是一个国家的仪式,当巴西国家队踏上世界杯赛场,整个国家空前团结一致,有超过90%的人会在电视上看直播。常人很难理解巴西人对足球的狂热。一种解释是,那源自巴西人对自我和民族认同找寻。
巴西1889年独立,在此前后输入了大量以非洲裔为主的移民。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战争是推动形成国家体制和集体民族意识的最好催化剂,但巴西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他们只有在文化中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桑巴、狂欢节、音乐等等。但放眼世界,这些都根植于陈旧的非洲文化,统统没有体现出现代性,巴西人的找寻均以失败告终。1934年,巴西诗人卡洛斯·德拉蒙德直径发问:“巴西不存在。真的可能会有巴西人吗?”
直到足球的出现。它能涵盖、涉及整个巴西复杂的社会和种族阶层,既认可巴西的过去,又着眼于未来,发源于英国的特质也让足球附带着一定现代性。这种背景下,足球运动在巴西万神殿中获得了一席之地。它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更是一种集体狂欢和仪式,成了巴西人找寻身份认同的文化实践。
1950年,世界杯在被二战耽误八年后重新举办,巴西主动申请主办国。他们建造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马拉卡纳体育场,能容纳16万名的观众,为此不惜停下医院等市政工程。巴西媒体写道,这座当时最为现代化的体育场,将极大地肯定巴西在人文活动方面的革新。有人甚至认为,这将是巴西的一个新灵魂,预示着巴西人民沉睡中的巨大潜力即将苏醒。
巴西队也一度不负众望,他们在1950年世界杯中一路横扫,最后一场比赛打平即可夺冠。在马拉卡纳举行的最后对决中,巴西对阵乌拉圭,有超过20多万巴西人涌入,期盼着见证巴西首次夺冠。狂热的气氛中,里约市长在广播中就提前祝贺巴西队夺冠。巴西上半场以1比0领先,但到了下半场,形势风云突变,乌拉圭连进两球,把比赛逆转。第二球打入的瞬间,整个马拉卡纳体育场鸦雀无声,眼睁睁目送对手在家门口夺冠。
直到今天,这场比赛也被视作是巴西的国难日,被誉为“马拉卡纳惨案”(Maracanaço)。巴西知名剧作家、记者尼尔森·罗德里格斯(Nelson Rodrigues)将这场比赛描述为世界末日:“每个地方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全国大灾难,就像广岛的核爆事件。而我们的大灾难,我们的‘广岛之难’,就是1950年世界杯负于乌拉圭。”
那场比赛让巴西人陷入一蹶不振地自我怀疑中。赛后,有人当场自杀,参赛球员被国民唾弃为“乌鸦”,于人间备受白眼、“服刑”几十年之久。巴西也从此放弃了那场比赛穿过的白色战袍,改穿黄色。尼尔森·罗德里格一针见血地指出,那场比赛体现了巴西人的国民性。他将后者归结为一种“杂种狗情结”(o complexo de vira-lata),直指巴西人虽然技术天赋出众,但在面临其他国家(纯种狗)时,总是将自己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自己给自己制造胆怯。
那时的贝利才10岁,他在收音机完听完了那场比赛。他回忆说:“当时的气氛非常凝重,非常伤痛,就像是一场战争的结局,巴西战败了,死了很多人。”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在哭,于是他走过去安慰父亲,并许下承诺:等我长大了,一定能为巴西赢得世界杯。
贝利1940年于出生在巴西米拉斯吉纳斯州的一个偏远小镇。父亲曾是一名半职业足球运动员,在他年幼时就教他踢球,传授一些基本技能。贝利全名埃德松·阿兰特斯·多·纳西门托(Edson Arantes do Nascimento)。父母在为他取名时,以美国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为他命名,但决定去掉“I”,就成了埃德森(Edson)——巴西人的名字就是这样,充满了这个国家特有的随意性,通常是父母名字各取一部分、或者参考其他名字,略作修改就组成一个新名字。
不过在巴西,能真正甄别出一个人的不是名字,而是绰号。这个国家几乎人人都有绰号,尤其是球员。16岁那年,贝利因天赋出众,被球探相中加盟桑托斯队。此时的他,已开始以“贝利”闻名——这个名字来源已不可考。据贝利自己回忆,他在学生时代得到了这个绰号,源自他当时喜欢的达伽马队门将Bilé的名字。但那时他发音不准,久而久之就误传下来。在葡语中,“贝利”这个词汇没有任何含义,这反而利于其传播,让之在后来成为一个伟大的象征和符号,从此流传开来。
1958年,年仅17岁的贝利入选巴西国家队,参加当年在瑞典举行的世界杯。他一路过关斩将,向世人展现出惊人的足球才华。1/4决赛中,贝利一剑封喉,巴西1-0力克威尔士;半决赛巴西5-2大胜方丹领衔的法国,一个未成年的贝利大演帽子戏法。决赛对阵东道主瑞典,贝利再次梅开二度,5-2击溃对手。第55分钟,他在禁区内挑过瑞典后卫的进球,堪称世界上有影像记录以来最早的经典。瑞典后卫试图以犯规拦阻他,但贝利拒绝以倒地来获得点球,用更巴西的方式完成得分。
终场哨声响起,巴西获得了队史第一座世界杯。贝利激动得一度昏厥,他在泪水中赢得了自己的第一个世界杯。这个17岁零249天的世界杯决赛史上的最年轻球员,当晚整夜没睡,都在想自己的巴西同胞有没有收听这一场比赛。
那场比赛的夺冠,像是巴西人对1950年“马拉卡纳惨案”救赎的开始。1962年,他们成为历史上第一支卫冕冠军,到1970年巴西三夺世界杯冠军。这12年贯穿了贝利的职业生涯,一举奠定了巴西足球王国的地位,也是世界杯史上最强王朝,让巴西一举走出了过去的阴影。
“贝利的出现,让巴西人的‘杂种狗情结’消失了,他让巴西人重新爱上了自己。从这个象征意义上来说,这不是小事。”巴西记者朱卡·克福里(Juca Kfouri)说在纪录片《贝利》中说道。巴西音乐家吉尔伯托·吉尔(Gilberto Gil)则说:“他给巴西人民带来了欢乐,照亮了巴西人民生活的黑暗天空,象征着巴西成为更公众、更幸福的国家的潜力。”
一般人很难完全理解巴西。这个南美最大的国度,四处充满着一种源自融合的随意性,白人、黑人以及混血的棕色人种在此混居、通婚和繁衍,生生不息。茨威格称之为“未来之国”。
巴西是非洲之外黑人最多的国家。但即使是这里,足球在最早也是以白人参与为主。它在19世纪末被英国人引进,最初只是作为上层社会的玩物。直到上世纪20年代,巴西很多足球俱乐部们都排斥黑人和混血球员的加入,以至于有色人种球员登场时,要用米粉把脸涂成白色。1921年,时任巴西总统埃皮塔西奥·佩索阿为了不让阿根廷人嘲笑,命令前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参赛的巴西国家队,不得征召任何混血皮肤的选手,结果巴西队在三场比赛中输掉两场。
所幸巴西的种族区隔不严,那之后,诸如达伽马、圣保罗等俱乐部慢慢吸纳非白人球员加入,连连取得佳绩。黑人和混血人,以其跃动和灵敏,将这项被英国人强调直接和对抗的运动,变成一门跳舞般的艺术。他们双脚灵敏,将足球玩得七窍生花,在给球队带来了不错的战绩,创造着属于巴西自己的足球风格。
这种快乐自信曾让人忘记了球场上的肤色区隔。但1950年惨败后,有人又将这点提出,将失利怪罪于有色人种运动员,认为他们有心理缺陷、容易情绪化和缺乏自觉性。1954年瑞士世界杯,巴西在四分之一决赛中2比4被匈牙利队击败,这场比赛因暴力闻名,成了臭名昭著的“伯尔尼之战”,双方球员的打斗持续到比赛结束,直到警方到来才停止。官方则把问题归咎在肤色上:“巴西的球员缺少了巴西人所有的那种气质……这种病变已病入膏肓,并且比战术体系还要深……这最终还是基因的原因。”
直到四年后贝利的横空出世,才扭转了所有国民和世人对黑人球员的看法——他是第一位享誉全球的黑人体育明星,以17岁的年龄迈上巨星之路。放在今日,这十足罕见。贝利流传下来的视频纪录显示,这几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球员,像是9号+10号的完美结合体,兼具梅西与C罗的优点。他的足球天才,是超越那个时代的。
贝利在桑托斯队的教练卢拉说,“贝利拥有一个理想足球运动员的所有品质”。足球场上有11个位置,适应不同的身体素质和技能,比如速度、爆发力、柔韧度、平衡性、力量、技术。“贝利之所以是罕见的天才,就在于他几乎拥有全部足球所需的技能,并且每一项的品质都很高。”足球史作者大卫·哥德布拉特(David Goldblatt)认为,贝利是第一个各方都十分全能的球员,几乎没有短板。“虽然他单靠身体素质和速度,一样能轻松撕裂对手的防线,但是他能够急停、旋转、护球,三项动作一气呵成,让他能轻松解决瓦解对手的防守。”1958年世界杯决赛上,他在禁区内挑过对方的抽射,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英国记者巴尼·罗内还写道:“除了天赋的指引,这个来自米纳斯吉拉斯的男孩成为第一个全球体育界的黑人超级明星,并成为真正振奋和激励的来源。”在1958年整届杯赛中,贝利4场比赛中打进6球,仅次于创纪录的方丹。他穿着的10号球衣就此成为球队核心的象征——这个FIFA为他随机选择的号码,就此成为“球王”的象征,被一代代传承下来。
1962年,巴西再获世界杯冠军,贝利因被对手重点盯防、早早伤退。他的队友加林查站了出来,带队让巴西卫冕。加林查是巴西同时代里唯一能与贝利比肩的天才,他双腿有先天残疾,盘带却因此更扑朔迷离,备受球迷爱戴。球迷们称贝利为“国王”,把加林查称作是“人民的欢乐”,各大洲现在所熟知的《加油之歌》(Ole)就是为加林查而唱的。
然而,备受球迷喜爱的贝利和加林查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1966年世界杯后,因私生活混乱和频繁酗酒,加林查身体状态下滑,先后被国家队及俱乐部弃用,最后在49岁时因贫困潦倒而英年早逝,人生最后十年过得十分悲惨。贝利则严于律己,一路攀升,成为一代球王。
加林查的悲剧背后,是当时足坛球员的一个普遍状况。在那个职业足球兴起不久的年代,很多球员并未做到科学训练和严于律己,这是时代的局限和症结。1958年那支巴西国家队参赛前,曾在里约最好的医院进行了体检,结果发现,几乎所有队员都有肠道寄生虫,有的甚至有梅毒,有几个则有贫血,医生们还从队员嘴里拔出若干颗牙齿。“从病理学上来说,巴西这支出征1958年世界杯的队伍,简直就是一只人民的队伍。”大卫·哥德布拉特写道。
从这种意义上讲,贝利是超越那个时代的。他勤奋自律,认真训练,以踢好足球为最大的目标和野心。贝利成名后,曾被民间赠予了一辆三轮小汽车作为礼物,但他不会开车,就在几乎没动这辆车的情况下往返训练。纵观整个职业生涯,他的出勤率和耐力高得惊人。1958年世界杯后,巴西政府通过法令,将贝利视为“国宝”,不让他转会到欧洲俱乐部。他就经常跟随桑托斯俱乐部,在一年内辗转巡演三四个大陆、出征超过100场比赛,即使对手施加的防守强度日益加大,他仍然维持较高的出勤频率。整个职业生涯,他参加1366场比赛,打进1283个进球,近乎一场一球,效率惊人。从这种意义上说,贝利几乎是现代意义上的第一个职业巨星——他兑现了自己所有的天赋,没有浪费一丝一毫。
在球场之外,他也试着尽可能地做到职业,活出了一个模范般的人生。他早年性格内向,沉默内敛,却在成为球星后试着打开心扉,向大众经营自己的形象。纪录片《贝利》记载了贝利参加1966年世界杯时的一些场外花絮:他几乎不拒绝任何记者递来的话筒,试着去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当他打入第1000粒进球后,他的发言是让记者很懊恼地“进球献给巴西的孩子”。
同时代的球员中,贝利率先聘用起了经纪人,开始挖掘自己的商业价值。他将“贝利”这个名字申请专利,为百事可乐做代言,并且拥有自己的广播秀。当时,电视等新兴媒介刚刚在巴西萌芽。巴西人民通过写歌、写诗甚至拍电影方式,向他表达爱戴和致意,贝利获得了最多的歌曲创作。1963年的巴西上映了一部偶像传记风格的《球王贝利》,用闪回的剪辑讲述了贝利的人生。
1970年世界杯,贝利再次带领巴西杀进决赛。这是历史上首次彩色转播的世界杯赛。决赛中,巴西4-1比分大胜意大利。贝利高高跃起,以令人惊讶地腰腹力量和滞空,顶进一粒头球。庆祝时他被队友抱起来的样子,透过球王被摄像机记录下来。巴西最后一球,经过所有人的传递,最后打入意大利队的球门,也被球迷们奔走相告。贝利和巴西队受到了全世界的赞誉,英国媒体评论道:“如此美妙的足球必须明令禁止。”
那是一个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人们关于全球化的一切想象,多数都来自于想象本身。在属于贝利的时代,全球各地的人想要看球,只有亲临球场。这种珍稀性和距离感,加大了贝利的神话。关于他的球技,人们无缘目睹直播,只有耳口相传,或是亲临现场观摩。而球场作为一个集体聚集地,扮演着类似于宗教场所。每当贝利出场时,其出色表演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他不止是一位明星,也是一位上帝,更是一位足球的大使。
巴西俱乐部也利用了这一点。坐拥贝利的桑托斯队,带着他进行全球巡演敛财无数。他们像当时巴西其他机构一样,急切地需要能够保值的外汇。世界杯的连战连捷让全球对巴西足球和贝利的关注度倍增,桑托斯一年都在各大洲进行比赛,引得巴西各大俱乐部效仿。弗鲁米嫩塞去了苏联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达伽马去了西非比赛。足球就此跟随着这些巴西足球队,就此走向世界,变得全球闻名。
贝利也因此也被巴西人民称为“国王”——这个绰号光芒万众,代表着巴西人民的景仰和爱戴,却也像是高在神坛,与人民群众拉开了距离。
1970年世界杯决赛,贝利进球后被队友抱起来的样子,成了全球彩色世界杯的起点。这几乎是做为球员的贝利留给世人最美好、也是最后的记忆之一。
光芒耀眼的贝利,在职业生涯中也不能远离争议。从1964年到1984年,巴西一直处在军政府的独裁统治下,对内施行高压政策。1969年上任的独裁者梅迪奇变本加厉,他深知足球的魅力,大肆夸赞贝利和1970年世界杯夺冠的功绩,将之视为军政府治下的巴西荣耀。决赛4:1战胜意大利的比赛,被《巴西日报》认为是成就与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相提成就。
贝利和足球曾经是巴西人在独裁统治下不多的快乐源泉。他在1969年11月打入1000球后无数观众涌来向他表示庆贺。然而,当独裁者梅迪奇在此后向他发出接见邀请时,贝利没有拒绝。为此遭到了不少批评。有人认为,贝利让足球蒙羞,没有是非观,相比之下,拳王阿里拒绝越战征召就是一个好的反例。但也有人为贝利说话,认为阿里不会因言论被捕入狱或遭遇虐待,但在当时的巴西,贝利无法保证这一点。“我认识的重要人物中,如果我被告知他们中有人想见我,无论是吃饭还是出行,只要有可能,我都回去。”在纪录片《贝利》中,贝利如此解释其原因,“我听说总统想见我,我就去了,没有谁逼我做什么,从来没有。”
但在一个对足球如此狂热的国度,人们对于贝利的要求从来都不只是在赛场上,更在乎赛场外,这让贝利很累。或许是处于对自身职业的要求,他一生远离政治,在上世纪60年代巴西国内剧烈拉扯的年代婉拒了各派的要求,从不表达立场,却在自己一步步成为英雄后要被迫表达。1972年,贝利在接受采访时说,“巴西没有独裁统治,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和幸福的土地。”军政府将他的形象印在了各大城市广告牌上,而里约街上则有球迷不满地喊出了:“如果贝利是国王,那我就是雅各宾派!”
“我没得选,我只希望我的人民得到最好的。”贝利后来解释,他依然秉承着一心好好踢球的原则。“我不是超人,创造不了奇迹,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萌神所赐,成为了一个足球运动员。但我相信,比起我做我自己,我用足球能为巴西人民做更多。”
那几年的争议似乎让贝利感到疲惫。1971年后,他永久退出巴西国家队,1974年与桑托斯合同到期后,他选择远走北美,为当时的足球荒漠带去人气和关注。同年的世界杯上,独裁者梅迪奇亲自写信让贝利出山,贝利断然婉拒。他害怕再一次承担那么多地期望、那么多地责任。回忆起1970年的第三次夺冠,他说,“对我来说,胜利给我带来的最大礼物不是奖杯,而是解脱。”1977年,贝利在纽约宇宙队挂靴退役。
这就是贝利。他的一生似乎一直背着某种使命感,做事专注而职业。他围绕着足球,一心要让足球变得更好,变成他口中的“美丽的运动”。1998年,贝利出任巴西体育部部长。任职四年里,他为解决足球管理问题做出极大努力,拟定了一套规章制度。其中有两个关键改革:首先,足球俱乐部要逐一转变为私人有限公司,将它们的账户从巴西慈善机构和社会公共事业完全不透明的法律中分离出来;第二,球员过往的模糊合同将进行相应改革——关注中国足球的球迷大概不难明白,这两项条款对于足球的健康发展有多么重要。但即使是这样一个最低限度的方案,也受到了巴西足协愤怒的关注。
那之后,贝利退出了政坛。但他从未远离过足球,开始出席诸多跟足球有关的活动,担任各类大使,也代言商务活动,将“职业”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出席这些活动时,他西装革履,喜行不怒于色,一口发言看起来过于官方。他在报纸杂志上开设足球专栏,还是像年轻时那样,乐于对重大比赛和事件发表看法。似乎,这些都让他丢失了人格化的个人特征。与马拉多纳这样的左翼文化偶像相比,贝利看起来过于正统和职业,没有喜怒哀乐,也丧失了捕获人心的魅力。他频繁地发声和站台,也让他在媒介迅速普及的21世纪,这让他被一些新生球迷们调侃。
但历史永远会记得贝利。2000年世纪之交,国际足联授予贝利世纪最佳球员称号,贝利成为官方认证的“球王”,并被国际足联称为“最伟大的”。历史和时间证明了,贝利的成就与政治无关,只关于民族和荣耀。他的战功彪炳千古,他的记录至今无人能及。除了众所周知的1000个进球之外,贝利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三次世界杯的球员。他还书写了世界杯史上的一个:他14次出战,除开两场伤退,其余12场比赛不是有进球就是有助攻,合计12球10助攻。这几乎让后来所有球员都望尘莫及。
因为这些神迹的存在,一代代南美球员以贝利为榜样。马拉多纳曾视贝利为唯一的偶像,选择了10号球衣;罗马里奥为了达到比肩贝利的1000粒进球,不惜踢到42岁才退役;内马尔因他的存在,推迟了自己登陆欧洲的时间,直到为桑托斯拿下贝利退役后的唯一一座南美解放者杯。
巴西球迷也永远怀念着贝利。当巴西足球仍在2014年世界杯1-7的阴影下、为下一座金杯苦苦努力时,贝利所带来的三座金杯就更加弥足珍贵。球迷们会在每一场巴西队的比赛时高歌贝利的名字,高挂贝利的画像,以纪念这位足球史上第一位球王和推广大使。1999年,贝利驾车行驶在圣保罗的高速公路上,在等红绿灯时遇上两名持枪劫匪。当劫匪们发现车里坐的是贝利时,他们毕恭毕敬地收起枪,转头就默默走掉了。一年后在里约,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罗马里奥身上——这个以贝利为偶像的巴西球星,被劫匪抢了手机,还开走了车,最后不得不走回家去。
晚年的贝利生活平淡幸福,他一生坦荡,以楷模行事,这也让他人生的最后得以善终。他曾亲口承认自己年轻时没经受住诱惑,在外有私生子,但当他病情不断恶化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始终有自己的儿女和亲人。与孤独终老的马拉多纳相比,这足够幸运。在贝利的弥留之际,他的儿女儿们守护在一旁,有机会与他进行漫长而伤感的告别。在宿命般的死亡面前,能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告别,已然是最大的幸福。
正是因为自己的职业,贝利也有机会和世人慢慢告别。2021年2月,Netflix在贝利生前特意为他拍摄了纪录片《球王贝利》正式上线。这几乎是贝利最后一次大范围地将自己的真实情况,曝光在公众视野中。因为病痛,他一直不愿公开露面。儿子埃迪尼奥透露:“他是球王,一直备受关注,但现在连基本的走路都做不到,这让他非常沮丧,十分尴尬。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他把自己藏在了房子里。”
影片里一开篇,贝利还是出现了。80岁高龄的他看起来有些虚弱,只能使用金属辅助设备缓慢行走。面对衰老和镜头的时候,贝利忍不住老泪纵横。导演大卫·特霍恩并不讳言:“让世界上最伟大的球员展示自己行走方面的问题,这很重要。我们就是想要在影片一开始就直击人心。”
为了安抚贝利,导演找来了1970年世界杯夺冠阵容的队友们,和他一起聚会烧烤。看到这些多年的老友,贝利终于露出笑容。他坐着轮椅跟老友打招呼,跟他们在一起时慢慢打开话闸,回忆着当年的点滴。在老友们的鼓励下,他灵活地操纵轮椅转来转去,展示着自己娴熟的技术。队友们则一起鼓掌,像个球迷那样高呼着:“球王!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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